我姥姥主动劝我姥爷纳妾这事,的确匪夷所思。
要知道,姥姥的娘,可是被父亲的妾室给活活气死的。
那时姥姥年纪尚小,却被逼着一夜长大,处处要学着看人眉眼高低。
两个姐姐被迫远嫁后,连一个护着她的人都没了。可怜姥姥在偌大个家里形单影只,不敢说错一句,不敢走错一步。
倒把眼力见练得惊人,干活不嫌多,吃饭务必少。小小年纪,就充当起继母所生两个弟弟的贴身保姆。
就这样,才侥幸逃脱被继母算计,婚姻上保住一份周全,嫁给了门当户对的黎家长子。
本以为终可逃出苦海,谁知上岸竟遥遥无期。
丈夫虽人品端方,却满心都是礼教孝道,从不会共情做女人做媳妇的苦,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作为长媳作为大嫂,本就该宽宏迁就些,怎可有计较之心?
姥爷看不到姥姥受的委屈,也看不到接连生下5个女儿后,姥姥受到的冷眼和冷遇。
同为黎家的媳妇,同样是刚刚诞下孩子,二姥姥那边千娇万宠,婆婆一天八百遍跑去看孙子,二姥爷更是贴身老棉袄一样,紧紧扒在老婆身上,风来遮风,雨来挡雨。真真一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我姥姥这边呢?除了娃娃啼哭,整个一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姥爷常年在省城忙生意,一月归家一次。好容易回来了,陪爹妈的时间倒比陪老婆孩子多。
我猜在我姥爷心里,大概是认为一个男人如果跟老婆卿卿我我,那便是件有失体面的事。
让他像兄弟那样围着老婆转,打死也做不来。
别说围着老婆,就是围着亲生的孩子转,我姥爷他也做不来。
尽管脱不开时代的局限,姥爷也难免会有重男轻女的心思,但他心地柔软,天然地疼爱孩子。喜提5个丫头片子后,虽然心中难免遗憾,但看着她们稚嫩的小脸,委实也处处让人欢喜。
即便如此,姥爷也绝不肯俯身于家务事。
他老人家那个方方的脑壳里,装的全是无法变通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堂堂大丈夫怎可流连于家事之中?
仿佛多陪陪老婆,多抱抱孩子,便会折损了男人的阳刚之气……
读者诸君莫觉得奇怪,就在前段时间,我跟一群朋友吃饭,席间尚有位中年女士在盛赞自己母亲是恪守旧礼之人,因为一来她吃饭从不肯上桌,二来她从不让家中的男人下厨房。
听得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我姥爷这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却被他那不拘一格的兄弟给打破了。
2每次姥爷归家,二姥爷都要把哥哥往自己屋里拖。姥爷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架不住兄弟那疯狂的热情。
进了屋,二姥爷一边招呼着会说话的孩子们,齐刷刷围过来喊“大爷”;一边把炕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抄起来就往大哥怀里塞。
姥爷这个做长兄的,对弟弟弟媳从来就只有一个姿态——迁就。没办法,只能笨手笨脚又万千小心地把侄子给抱了个满怀。
闻着小侄子满身乃呼呼的味,听着几个大侄子不绝于耳的呼唤,姥爷的钱袋子可就守不住了咯。二姥爷一会说你大侄子要这,一会说你二侄子要那,总之就是两手一摊——要钱。
谁叫你是长兄呢?谁叫孩子们管你叫大爷呢?
被兄弟吃得死死的我姥爷,还能怎么办?掏钱呗。
可这钱从哪里出呢?
说起来,姥爷这根家里的顶梁柱,是只管赚不管花的。每月赚来的银钱,老老实实上交爹妈来秉公分配。
而这所谓秉公嘛……
《红楼梦》里贾母讲得透彻:“这天下爹娘的心啊,那都是偏着长的。”
姥姥每月从婆婆手里,素来多拿不到一个子儿,偏偏姥爷又是个“大义灭亲”的主儿,偷着给老婆私房钱?不存在的。
所以每一回,姥爷被弟弟缠住了,都得回自己屋开匣子,从每月分配的钱里一张一张往外抽。
可怜我姥姥,想略体面地回趟娘家都不能够。实在逼狠了,跟丈夫埋怨两句,我姥爷只会黑着脸用力“嗨“一声,就再不吱声,倒把我姥姥一张雪白的面皮臊得通红。
在外人眼里,这对温良恭俭让的好夫妻,没有任何异样。跟往日一样的相敬如宾,一样的举案齐眉,可私底下,两人掏心窝子的话越发少了。
姥姥后来说,那时候她也恼恨,恼恨自己。为啥就不能豁达些?为啥这么小肚鸡肠,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做派?
姥姥为自己感到羞愧。
她羞愧到不敢跟丈夫再抱怨,羞愧到不敢理直气壮坐月子。头一天黄昏生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就照例出现在灶间烧火煮饭。拖着个虚弱的身子,从天不亮忙到乌漆嘛黑。
这样的媳妇,哪家的公婆不得赞一声“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可偏就没人疼。
这个大家庭里,也真是有意思。
一面是我姥姥明明都低落到尘埃了,还拼命在向内攻击,唯恐自己贤良淑德得还不够,为再正常不过的负面情绪深深自责。
一面却是锃明瓦亮、恣肆鲜烈的二姥姥。她简直就是专门为了“人比人,气死人”,才降生来凡间的。
不单她的嫂子我姥姥,阖村上下方圆百里,哪个女人不艳羡她的好命?
3那个年代,女人一生多少艰难。
有被婆婆拿石灰搓瞎了眼的年轻寡妇,有被老公嫌弃打骂肆意侮辱的姥姥大姐,更多是我姥姥这样的,温良恭俭让做到全套,却活该你懂事,拿着委屈当饭吃。
偏我那黑牡丹一样光彩照人的二姥姥,不知靠着什么神奇之力,闹出过那样不堪的风流传闻,还居然活成了娘家婆家的任我行。
如此反差,我姥姥那波澜不兴的外表下,真就能那么自洽么?
只怕未必。
两夫妻过日子,从来不是件容易事。那些无穷尽的琐细龃龉,最易折损人心。便是情深似海,也禁不起日日消磨,更何况姥姥姥爷这种旧式夫妻,婚前连面都没见过,感情全靠婚后栽培的?
日子久了,这些细细碎碎的不如意,鸡毛一样塞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倒把两颗心给生生离间了。
姥姥的女儿们一度非常困惑,为什么母亲温良慈悲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性情大变?素来的宽容贤惠都到哪去了?年轻时把男人当成天,到了老来伴时却万般嫌弃,恨不得踩进泥巴里?
凡此种种,不由令人叹息——这世间事,万般皆是因果。
姥姥到了暮年,突然爆发出种种怪癖,变得非常难缠难伺候。
有一回,我小姨妈虎着脸从姥姥屋里跑出来,恨恨地说:“我算瞧出来了,她就是见不得所有人好过!就是见不得我们高兴三分钟!“
小姨妈打小脾气急性子烈,她一边嘟囔一边抬起腿,对着院子里那棵大树咣咣就是几脚。
那会子正值深秋,枯黄的树叶扑簌簌落下来。有些干透得像酥饼一样脆,跌到地上就碎了。
我仰起脸看那些落叶萧萧而下,心里难过得直想哭。
我觉得姥姥就像那棵树,曾经枝叶繁茂华盖亭亭,可如今属于她的岁月落叶一样飘零殆尽,只剩下粗糙皴裂的枝干,脉络纤毫毕现,蜿蜒挣扎着最后的叹息。
姥姥这一生的脉络,若肯细细梳理,那无数委屈无助中埋下的怨结,都长成了树上层层叠叠的伤疤。
人,是需要出口的啊。怨念和折辱,若不曾被化解,是会纠缠一生的啊。
很多年后,姥爷垂垂老矣,孤独地躺在病床上,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过丝丝悔意?他奉行了一辈子的刻板礼数,是否有过些些动摇?
可是,人生的复杂幽微又正在于此。
这事,能说姥爷错了吗?若他错了,又该谁来担责呢?
4姥爷去世前的那几年,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院子角落的一把藤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他痴痴地望着某个地方,惘惘的眼底里偶尔会闪过一点光。
他也许,是想说点什么吧?可是,跟谁说呢?
姥爷跟姥姥当年一样,走入了同一个死胡同。满腹心事,没法跟人说,也没人听他说。
在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里,唯独纳妾这事,姥爷真是为自己立了件大功。
那时,我姥姥在婆家的日子,越发艰难。
因为不生儿子,公婆虽未发作,但显而易见的不待见。像姥姥这种被教化出来的好女人,心中焉能不充满愧疚?
况且我姥爷有浓重的长子情节,怎么会不掂记长子长孙的荣光?况且大侄子们三两年的就又冒出来一个,说不艳羡,谁信?
姥姥日夜悬心,跟扎了根刺一样。
按理说,作为贤妻,她是该为丈夫张罗着纳妾了。可一想到纳妾,姥姥就想起死去的娘,就想起幼时无依无靠的凄凉岁月,阵阵酸楚就跟拧麻花似的,在五脏六腑里冲撞。
若丈夫真的纳了妾?……她眼前立刻浮现出继母那张尖利刻薄的脸……她不敢再想。可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终于,姥爷再次回家时,还是开了口。
姥姥埋着头,把擦脚布递给姥爷。突然冒出一句:“要不,就纳个妾吧!“然后,俯身端起脚盆就往屋外走,缠得半大不大的一双小脚,开场锣一般,发出悉悉索索一大片的响动,又急又碎地朝着室外奔过去。
姥爷捧着一只湿漉漉的脚,愣怔住了。
姥姥在院子里呆呆立了半晌,苍白着一张脸回了屋,等着接受命运的揉搓。
姥爷也不看她,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喝着茶。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地说:“我不纳妾。“
就这一句,这四个字,我姥姥感念了姥爷一生。
这是他们婚姻中的高光时刻。这个瞬间,成了姥姥的骄傲。姥姥到了耄耋之年,跟我们说起这一段时,眼里仍闪朔出了泪光。
这份感激混杂在嫌弃里,让他们的感情变得十分复杂。
也让家人们颇为困惑。这对老人,他们到底是有感情还是没感情?
其实,所谓爱恨情仇,不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吗?
拒绝纳妾这事,姥爷为啥这样做?他从来没说过。我想,他一定是心疼姥姥。
姥爷知道姥姥幼时的不幸,他是心地仁厚的男人,当然不会忍心往老婆最深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所以,我猜姥爷一定也是爱姥姥的吧?但既然爱,又为何屡屡无视姥姥处境的艰难呢?这究竟是心疼还是不心疼呢?
我想不明白。
姥爷和二姥爷这样的丈夫,嫁哪个才算好命?又或者命运本就不该假手他人,捏在自己手中才是正经。
就像二姥姥,她是那个年代里罕见的敢于说“我要”和“我不”的女人。凡事都要先顺着自己个的心,绝不肯为了名声白白受委屈,也从不在乎被人说三道四,认准了的事真能豁得出去。
某种意义上,二姥姥甚至有几分先锋意味,有跳脱开那个时代的勇敢和特立独行。
有朋友留言说,特别喜欢二姥姥。讲真,我也很欣赏她身上那股烈烈的劲儿。她张扬的个性和霸气,全都闪闪发光。
可这世间事,有明便有暗。如同人性的幽微。
里,读者诸君就会见识到二姥姥人性中的暗处,我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喜欢她?会不会也恨得牙根直痒痒呢?
后续,且听下回。
往期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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