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本写不完的书
俞恒
2.那一毛口袋粮食
那时候的日子,真的是老天爷不下雨,当家的不说理----奈何不得。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吃饭问题就成了大部分家庭的头等大事,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
深秋腊月时节,地里的农活少了,扣算过生产队分的口粮,就开始为来年的青黄不接发愁。当深秋的萧瑟和初冬的寒冷开始压榨山洼里最后一点生气时,看着面黄肌瘦、贫病交加、在亲友接济中挣扎的我,辗转难眠的父母决定:背粮。
父亲左手端着油灯,右手半弓护着灯苗,给母亲照亮。
母亲蹲下身小心地稳了稳垫着面柜的半截砖头,这才直起腰,又轻轻摁了摁糊在柜缝上的报纸翘起来的边角,慢慢揭开柜盖,躬下身,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十来个鸡蛋。母亲转过头看看黑影里的我,这才转身,从竹篮里取出三个鸡蛋,放在面柜一角装面的小瓦罐里,拿过来一张报纸盖在竹篮的鸡蛋上面。母亲又挪到炕角,从毡席下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手绢,把里面仅存的几张快看不出图案的纸币交给父亲,再把剩下的硬币包好放回原地。
第二天,父亲到供销社买了三丈碎花布,又赶到二十里地外的小姨家,请她在缝纫机上做成衬衣。
出发的前一天,队里通知父亲第二天出工。深秋腊月农活很少,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机会出工挣工分,如果不去,下一次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踌躇良久,母亲还是决定跟村里几个快揭不开锅的当家人一起去背粮。
那一夜,北风呼呼嚎叫着,盘旋在山村里的每一个角落,扰动着山民青黄不接而又无可奈何的愁绪。夜阑人静之后,母亲悄悄起床。我也开始辗转翻身,喃喃自语,甚至蓦地坐了起来,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狐疑地望着灯影下心神不定的母亲。母亲赶忙把我拥在怀里,吹灭油灯,又拍又哄,等我再次沉沉睡去,这才把我交到父亲怀里,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一股冷风乘机而入,推搡着母亲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沉沉的夜色如同甩不掉的癞皮狗,紧紧拽着几个背粮人的衣角。他们像一群冬日里外出觅食的动物,仓皇而局促,在黑暗的裹挟和生存的挤压下郁郁而行。
他们选了一个离站台稍远,工人看不到的洼地避风。夜风挑衅似的,顺着空洞的袖筒和脖领子直往里钻,直把母亲紧张而又单薄的身体撕扯的瑟瑟发抖。
终于等到一列北上的火车停站。几个人鱼贯而上,战战兢兢爬上旋梯,在隐隐约约的信号灯光影里,摸索着从一节车厢跨到另一节车厢,找到一节空的看似稍微干净的车厢,相互照应着翻进去,聚到靠车头方向的一角,平复一下刚才的紧张与恐惧,背对背坐下来,蜷缩成一堆挤着取暖。深秋初冬,飞驰的火车车厢里,背包里带的水能冻得结冰,如果幸好能捡到一块废纸板什么的挡在身前遮挡一下逼人的寒气,都会异常高兴。每当我看到家里的鸡、羊晚上聚到一起取暖过夜,脑海里都会想象出母亲背粮时趴火车的情景。当生存的需求面临最后的壁垒,所有的生灵都是一样的可怜。这个时候支撑在他们心底里的唯一希望,一定是嗷嗷待哺的黄口小儿,暮景残光的父母双亲。
这是一列空车,速度很快,车厢颠簸得厉害。在一个急转弯处,外围的母亲因为紧张和没经验,没有提前做好准备,被强大的向心力直接甩到了车厢中间,打了好几个滚,摇摇晃晃爬起来时,脸颊已擦伤,要不是身上的破军大衣裹着,伤筋动骨恐怕在所难免。
那个地方叫什么,八十岁的母亲已记不太清楚。“好像是平洛吧。”母亲回忆。
背粮的人并不确定自己偷趴的火车是不是在目的地停靠。去过的人说一般都会停,万一不停,只能乘着火车进出站时速度慢跳下来,否则只能被拉到更远的地方了。车停时都战战兢兢,碰到有驱赶或想逮住背粮人的工人,就慌乱至极;如果火车还没有停稳或者慢行通过,后果就很严重了:曾经有一次,一群人被拉到了一个很远的陌生车站,周围远离人烟,辗转了好几天才狼狈回来。
火车跑了大半夜,在尚大叔提示快到站后,大家就开始活动麻木酸痛的腿脚,收拾各自的行囊,聚集到下车的爬梯旁边。一个第一次背粮的小伙脚底一滑摔了一个嘴啃地,爬起来仔细观察,原来是自己中途撒的一泡尿,已经冻得瓷瓷实实,气的自己连声咒骂。
幸运的是,火车在他们要去的车站停了。长大后我知道,那里是河套平原,粮食相对充足,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非常憨厚。大家伙舒了一口气,从幽深的车厢爬上来,再从高高的扶梯爬下去,躲过车站工人,在清晨微薄的白光里,踩着脚下软绵绵的黄沙,向前方的村落蹒跚而去。
等赶到最近的村子,母亲已是又渴又饥又乏,精疲力尽,准备的那一点点安慰似的干粮和水早已吃喝干净。迎着初升的太阳,母亲感觉身体里的气流已被抽干,阳光蒸腾起沙漠里的雾气,带着一丝血红,看得她头晕目眩。
进到村子里就可以换粮了,几个人歇歇气,分散开,一个人一片区域,挨家挨户,开始用衣服换粮食。母亲是第一次换粮,抹不开面子,张不开口讨价还价,就先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大门敲了敲。
开门的是一个壮实高大的中年汉子,母亲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中年汉子打量着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母亲,指了指她抱着的一摞衣服问道:“你是来换粮的吧?”
母亲愣了愣,点点头。
“掌柜的,你出来一下。”中年汉子朝家里喊道。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应着声就到了大门口。“正好赶上饭点,把这位姊妹让到屋里,洗把脸,凑合吃点吧,我去招呼一下大家。”说完就风风火火出了门,临出门嘴里还捣鼓着:“这把个人孽障的。”
看着懵懵懂懂的母亲,女人边拉母亲进屋边解释:“我家老马是个热心肠,也是个急性子,他是小队队长,去叫跟前的邻居了。等你吃完饭,想换的会过来看,你就在我家院子里换就行了。”
聊起家里的情况,母亲就把吃粮短缺,孩子多病说了一遍。女人听得心酸,连忙舀出一大碗面条盖好了炖在灶台上,把剩下的饭均分成四份,分别给了两个孩子和她们俩,还把锅底剩下的汤倒进碗里放到母亲面前,又端上来一碟馍。“凑合吃点,不够了泡点馍。妹子,不要担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就这样,第一次背粮,母亲就遇到了好心人,吃饱喝足,赶走了一路的颠簸和惊恐。那一刻,母亲局促地像个刚入学的小学生,同时又被热心和同情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久,村民们三三两两赶来,挑捡、讨价还价让母亲忙碌起来。母亲切切实实感受到:他们在大小和样式上会桃剔,但在粮食多一点点少一点点上并不是太在意,甚至有人还会在商定好后再给母亲加一碗半碗的。
小半晌,衣服换得净光。马队长看到母亲的毛口袋还差一截才满,用祈求的目光看了看大家,接着便让老婆把自家的麦子再端来两碗倒进去。乡亲们看到了,也都一碗半碗的添补,不一会儿,毛口袋就装满了小麦,母亲的眼眶里也再次噙满了泪水。
母亲早就听背粮的同村人说,这里的条件比家乡的情况强一点,家家都有点余粮,主要是特别憨厚,热情好客,不歧视讨饭的人。这次经历,让母亲有了深入骨髓的体会和感动。那一次的感动,母亲后来反复给我诉说,那情形,也就不断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萦绕,仿佛我的亲身经历,也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搅起心中的涟漪,鼻子也就会不自觉变得酸酸的。
日子在辛勤劳作和翘首期盼中按部就班地向前蜿蜒,但终归越来越好。以后的岁月里,我们一家见了讨饭的人从不嫌弃,不但多给,还留宿。母亲的口头禅就是:出门人,都不容易,做人要知恩图报。到了宁夏、武威一带,我也总有一股感恩旧念的亲切感。
“第一次背粮,不知道到底能换多少,我带了一个毛口袋。”母亲回忆道,有些腼腆的笑了笑。
当母亲把比她还高的一毛口袋小麦歇歇停停背到车站附近时,栽倒在沙漠里,昏了过去。同伴叫醒了母亲,给她喝了点水,邻居尚大叔和她换了粮袋,背到了车站。母亲倚着路基旁的电杆,望着沙漠中的那一抹绿色,泪水模糊了双眼……
后来,父母亲又去过几次宁夏和武威。背粮,成了解决当时口腹之艰的有效渠道,在青黄不接时给了这个家最后的支撑。直到邻村一个婶子在火车开始加速时从扶梯中下部跳下来,被车轮直接卷进了轨道里之后,本村人就此断了背粮的念头。
“现在的日子多好,你还一天天嫌这个不满足,那个不如意的!”母亲故作嗔怪地对我说。
后来父亲告诉我,当时我不到三岁,在母亲走后一直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只是一味地睡觉。父亲吓坏了,一直守在我身边,一天工也没有出。爷爷奶奶叔伯婶子都急得团团转,村医也莫衷一是。三天后母亲回来,声音刚传进屋里,我就一骨碌爬起来,扑到了母亲怀里。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随即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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