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城》节选三:白虎星
◎涂国洪
白虎星者,胯脚(下)不长毛之女也。
胯脚不长毛的白虎星至少是从前卯城婚娶的忌讳之一。其所以忌讳,盖因白虎星克夫、克男人。此说有两个出处:一出《元人秘枢经》“白虎,岁中凶神也”;二出传统民俗中丧事尚白,白色主凶。故尔,洞房花烛,实为红烛,生子必吃红蛋。其实忌讳归忌讳。男人要死,按卯城人的说法是:该死的鸡儿朝天①!关乎女人下身不长毛屌事?否则,我祖母早把我祖父克死,我嫂早把我哥克死,还有庄家花园的著名偷人婆娘彭素娥早把他男人老吴或野男人们克死!
彭素娥胯脚不长毛,庄家花园人民都晓得。怪事,胯脚那地方恁隐秘,庄家花园人民并不是彭的男人或是野男人,怎晓得?只怪卯城政府在市场经济之初,盘古王开天地地突发善心,要卯城各街道办事处分期分批组织医院体检。某日,庄家花园的家庭妇人们在我医院。检查妇科时,若干人集中在一大房间内。给彭检查的是一稚气未脱的小丫头。当彭躺在检查台上,脱去长裤及窑裤,双腿一奓开,那丫头突然惊咋咋叫起来:“唉呀!你下面啷个一根毛都没长哟?”她这一惊叫,彭素娥比她叫得还凶:“你惊叫唤啥子?不就是没长毛嘛,少见多怪!”她们俩的叫唤,在场的医生和家庭妇人个个听得一清二楚。体检的当天,彭素娥是个胯脚不长毛的白虎星便在庄家花园张扬开。
对自己是个胯脚不长毛的白虎星在庄家花园张扬开,彭素娥并不躲闪。彭素娥曾多次偷庄家花园派出所的唐户籍。唐的爱人一次得通风报信,在其兄弟——唐的舅子协同下,到彭家抓到彭唐两人乱搞的现行。彭当时不仅不惧,反而凶神恶煞地和唐的爱人对打婆娘锤②。打的过程中,她们少不了刮尽刮毒地对骂。唐爱人骂彭:
“屄烂账!屄胯脚不长毛的白虎星……”
且看,彭如何反唇相骂:
“老娘是烂账,是白虎星。就是要烂你男人,克死你男人!让你娃娃没老汉,让你屄婆娘成寡妇!我肯信,你把老娘打碗水吞了?”
祖母是个胯脚不长毛的白虎星,如何让曾祖父、曾祖母晓得?只怪曾祖母的丫头春梅多嘴。
春梅本是大祖母赵氏的贴身丫头,12岁时随赵氏陪嫁到胡家。因其听使唤、心直嘴快,又能识文断句,肚子里还装了不少搞笑的段子,胡家上下都喜欢她,特别是我曾祖母。赵氏见状,索性忍痛割爱,将春梅孝敬给她老人家。
曾祖母是个事必躬亲的老太婆。我祖父当家作主,又有赵、谢两房内当家后,她本该与曾祖父一起坐享清福。但她总是坐不住,家里的事,大至收租放债,小至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她都要过问。稍有不顺心,她就丧脸、生闷气。她一生闷气,春梅就给她捶背、捏脚。捶背捏脚都不能顺她的气,春梅就给她来段搞笑的。有一年,祖父从卯城带回一条哈巴狗,说是给曾祖母散心。那哈巴狗毛色雪白发亮、耷耳朵、鼓眼、塌鼻子,憨态可掬不说,还会拱手作揖、直立行走。曾祖母喜欢到命头去了,成天幺儿狗儿地抱在胸当门亲热。稍嫌麻烦的是,它是条草狗③,要来月经。月经又不定期,经常把曾祖母的胸当门弄成血染的风采。曾祖母也不忌讳。曾祖母忌讳的是,它怀孕。因它个头袖珍,容易难产。曾祖母越忌讳,这种事越要发生。哈巴狗来胡家次年的阳春三日始泛草④,其间与胡家看门的大黄牙狗⑤通奸,并怀孕。生产时正因个头袖珍及阴户太狭窄,不仅它自己差点短命,狗杂种们也差点胎死腹中。为了一绝后患,曾祖母请来骟匠,准备对那大黄牙狗胯下动刀。不料,曾祖父死个舅子都不肯。那大黄牙狗不仅给胡家看门,还经常随好打猎的曾祖父出门撵山⑥。曾祖父岂肯让人把它骟了?他不仅不肯让人骟它,还对曾祖母说:“要骟,就干脆把我也骟了!”曾祖父话都说到这份上,曾祖母还敢怎样?她只有丧脸。一丧脸,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至狗杂种们离窝满地跑。某日风和日丽,曾祖母叫春梅放哈巴狗和狗杂种们到院坝玩耍。自己也从屋里出来,坐在院坝上,一边看狗,一边让春梅给她捶背。届时,那正值哺乳期的哈巴狗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任狗杂种们津津有味地吮它的咪咪。曾祖母依然丧着脸,但对着天伦之乐的“母子们”目不转睛。是刻,春梅开始发话。
春梅:“奶奶,给你摆个吃咪咪的事。想不想听?”
曾祖母:“你摆嘛。”
春梅:“从前,有一家三代,婆婆死得早,儿子平日在坡上,家里经常就爷爷、小孙娃及儿媳。小孙娃那时还没断奶。一天,该吃咪咪的时间到了,小孙娃仍在院坝上追蚱蜢。儿媳来到院坝,撩起衣襟,露出奶水长流的咪咪喊起来:‘幺儿,来吃咪咪哟!’‘我不吃。’孙娃仍一个劲地追蚱蜢。爷爷此时正好从茅房钻出,追上去抓住小孙娃,拉到儿媳跟前,诓着孙娃说:‘乖乖,妈妈的咪咪又白、又酽、又甜。你不吃、爷爷就吃啰?’儿媳羞得一张脸飞红,扯下衣襟,遮住咪咪,飞快躲进屋。”
曾祖母:“狗日的死丫头!啥子都晓得。”
春梅:“我还晓得狗日的的来历。奶奶晓得不?”
曾祖母:“奶奶不晓得。”
春梅:“我又给你老人家摆嘛。朱元璋时,杭州有妓院翠香楼。翠香楼里有一妓女叫翠香。翠香年芳20,白白净净、聪聪明明。一年春夏,翠香接了一富商。他们枕席之间,格外欢喜,数月不停。一天,富商要走,翠香依依不舍,嗲兮兮地说:‘我已揣上你的种,你就忍心离去?’富商无子,盼子心切。但买卖在身,不得不走,并答应明年春夏前返回。明年春夏前,富商托人稍信给翠香。说是某日将至,一睹其种。翠香对此慌了手脚,没想到一句嗲兮兮的谎话,富商居然当真!‘某日’将到,翠香急中生智,捉了条小白狗放进摇篮,盖上童被,企图蒙混过关。富商真没食言,如期而至,掀开童被,对着那小白狗,左看右看后,才有滋有味地说:‘果然像我!还穿了件白皮袄。’接着富商又浪笑道:‘看来,只有娼妇才能生狗崽。’翠香也不省油:‘那是,因为娼妇遭狗日了。’这就是‘狗日的’的来历。”春梅说完,原本丧起一张脸的曾祖母扑哧笑开。
曾祖母:“死丫头,编些来摆。”
春梅:“我没得恁会编,都是书上说的。”
春梅又如何晓得我祖母谢氏是个白虎星?
祖母,或者说我奶奶某次为我祖父做莽海椒灌鲊面时,不慎刀伤手指,不能沾生水,洗澡不便,就请春梅过来帮忙,她胯脚不长毛的秘密自然瞒不过春梅。心直嘴快的春梅按捺不住,转身就把这事告诉我曾祖母。曾祖母一听,这还了得!她跌跌撞撞找到我曾祖父。曾祖父也是个急性子,没等曾祖母说完,就吼起来:“白虎星,我儿得金是顶梁柱,克死了他,胡家岂不散架?”接下来,老两口就把我祖父叫到跟前。
曾祖父:“谢氏是个白虎星的事,你为啥瞒着我和你妈?”
祖父:“谁说她是白虎星?”
曾祖母:“这你就莫问了。”
曾祖父:“她到底是不是?”
祖父:“是。”
曾祖父:“既然是,为啥还瞒我们?”
祖父:“这种事,我怎么好向二老启齿?”
曾祖父:“你赶快把她休了!”
祖父:“让我考虑一下,行不行?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啦?”
在胡家,除了祖父,春梅是晓得我祖母胯脚秘密的第一人。加上她多嘴的德性,祖母祖父很容易想到她就是泄密者,但他们并没为难春梅。倒是大祖母赵氏知情后,难得动怒的她,不仅掴了春梅的耳巴子(耳光),把春梅押到我祖父祖母面前跪下认错,还数次找到她的公婆——我的曾祖父母为我祖母说情。因事关克夫之大事,尽管二老喜欢她、信任她,但对休我祖母一事,起初并不松口,后来居然再也不提这事。对此,祖父好生奇怪?“大房二房从来冤家对头。你竟为长碧向父母说情,还说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问赵氏。赵氏莞尔笑答:“长碧能干,胡家需要她,也给我减轻负担。至于我怎么说通能公婆,你真想晓得?”“当然!”祖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那我就给你坦白嘛!”赵氏嘴巴贴近祖父耳朵就是一番耳语。原来,在为我祖母多次向公婆求情未果的情况下,赵氏心生一计,花费了好几个夜深人静,将自己茂密的胯毛(阴毛)拈了个一根不剩。随后又单独拜见婆婆,婆婆对休我祖母依旧不肯松口。婆婆不松口,赵氏就拿出杀手锏:“妈,实话对你说,我也是白虎星。嫁到胡家凭多年,没见克死你儿子?”“找不到话说,哪得恁多白虎星?”曾祖母不信。“你老人家不信,我就脱给你看。”赵氏边说,边当着我曾祖母的面,脱下裤子,露出光生生的胯脚。至此,曾祖父母再也不提休我祖母。
注释:
① 喻,死定了,注定要失败或法定要出问题等。
② 锤,拳头。两男人打斗时,若出拳,通常为直拳或勾拳。如非直非勾,还像妇人般乱劈,即被重庆人戏谑为婆娘锤。
③ 母狗。
④ 发情。
⑤ 公狗。
⑥ 打猎。
插图:涂国洪
作者简介
涂国洪男,祖籍贵州,出生于重庆。绰号,中国娃娃、中国崽崽。毕业于四川美院版画系。中国先锋文学的秘密践行者、文化学者、画家、原重庆出版社美编二室副主任、曾任四川美院兼职教授。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作完成了《中国娃娃》(被封杀)、《中国娃娃词典·詈骂》(被封杀)和《卯城》(长篇小说,未出版)几部作品。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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